谢观文理尚书惠西京牡丹
欧阳修〔宋代〕
京师轻薄儿,意气多豪侠。
争夸朱颜年少,肯慰白发将花插。
尚书好事与俗殊,怜我霜毛苦萧飒。
赠以洛阳花满盘,◇丽争奇红紫杂。
两京相去五百里,几日驰来足何捷。
紫檀金粉香未吐,绿萼红苞露犹浥。
谓我尝为洛阳客,颇向此花曾涉猎。
忆昔进士初登科,始事相公沿吏牒。
河南官属尽贤俊,洛城池◇相连接。
我时年才二十余,每到花开如蛱蝶。
姚黄魏红腰带◇,泼墨齐头藏绿叶。
鹤翎添色又其次,此外虽妍犹婢妾。
尔来不觉三十年,岁月才如熟羊胛。
无情草木不改色,多难人生自摧拉。
见花了了虽旧识,感物依依几擦睫。
念昔逢花必沽酒,起坐驩呼屡倾榼。
而今得酒复何为,爱花绕之空百匝。
心衰力懒难勉强,与昔一何殊勇怯。
感公意厚不知报,墨笔淋漓口徒嗫。
答梅圣俞大雨见寄
欧阳修〔宋代〕
夕云若颓山,夜雨如洪渠。
俄然见青天,焰焰升蟾蜍。
◇忽阴气生,四面如吹嘘。
狂雷走昏黑,惊电照夔魖。
搜寻起龙蛰,下击墓与墟。
雷声每轩轰,雨势随疾徐。
初若浩莫止,俄收◇无余。
但挂千丈虹,紫翠横空虚。
顷刻百变态,晦明谁卷舒。
岂知下土人,水潦没襟裾。
扰扰泥淖中,无异鸭与猪。
嗟我来京师,庇身无弊庐。
闲坊僦古屋,卑陋杂里闾。
邻注涌沟窦,街流溢庭除。
出门愁浩渺,闭户恐为瀦。
墙壁豁四达,幸家无贮储。
虾◇鸣◇下,老妇但郗歔。
九门绝来薪,朝爨欲毁车。
压溺委性命,焉能顾图书。
乃知生尧时,未免忧为鱼。
梅子犹念我,寄声忧我居。
慰我以新篇,琅琅比琼琚。
官闲行能薄,补益愧空◇。
岁月行晚矣,江湖盍归欤。
吾居传邮尔,此计岂踌躇。
一行传序
欧阳修〔唐代〕
呜呼!五代之乱极矣,传所谓“天地闭,贤人隐”之时欤?当此之时,臣弑其君,子弑其父,而搢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,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,皆是也。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,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?岂果无其人哉??虽曰干戈兴,学校废,而礼义衰,风俗隳坏,至于如此,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。
吾意必有洁身自负之士,嫉世远去而不可见者。自古材贤,有韫于中而不见于外,或穷居陋巷,委身草莽,虽颜子之行,不遇仲尼而名不彰,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?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、修节义而沈沦于下、泯没而无闻者。求之传记,而乱世崩离,文字残缺,不可复得,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。处乎山林而群麇鹿,虽不足以为中道,然与其食人之禄,俯首而包羞,孰若无愧于心,放身而自得?吾得二人焉?曰郑遨、张荐明。势利不屈其心,去就不违其义,吾得一人焉,曰石昂。苟利于君,以忠获罪,何必自明,有至死而不言者,此古之义士也,吾得一人焉,曰程福资。五代之乱,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至于兄弟夫妇,人伦之际,无不大坏,而天理几乎其灭矣。于此之时,能以孝弟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者,犹或有之,然其事迹不著,而无可纪次,独其名氏或因见于书者,吾亦不敢没,而其略可录者,吾得一人焉,曰李自伦。作《一行传》。
周德威传
欧阳修〔宋代〕
周德威,字镇远,朔州马邑人也。为人勇而多智,能望尘以知敌数。其状貌雄伟,笑不改容,人见之,凛如也。事晋王为骑将,稍迁铁林军使,从破王行瑜,以功迁衙内指挥使。
其小字阳五,当梁、晋之际,周阳五之勇闻天下。梁军围晋太原,下令军中日:“能生得周阳五者为刺史。”有骁将陈章者,号陈野义,常乘白马被朱甲以自异,出入阵中,求周阳五,欲必生致之。晋王戒德威日:“陈野义欲得汝以求刺史,见白马朱甲者,宜善备之!”德威笑日:“陈章好大言耳,安知刺史非臣作邪?”因戒其部兵日:“见白马朱甲者,当佯走以避之。”两军皆阵,德威微服杂卒伍中。陈章出挑战,兵始交,德威部下见白马朱甲者,因退走,章果奋稍急追之,德威伺章已过,挥铁槌击之,中章堕马,遂生擒之。
梁攻燕,晋遣德威将五万人为燕攻梁,取潞州,迁代州刺史、内外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。梁军舍燕攻潞,围以夹城,潞州守将李嗣昭闭城拒守,而德威与梁军相持于外逾年。嗣昭与德威素有隙,晋王病且革,语庄宗日:“梁军围潞,而德威与嗣昭有隙,吾甚忧之!”王丧在殡,庄宗新立,杀其叔父克宁,国中未定,而晋之重兵,悉属德威于外,晋人皆恐。庄宗使人以丧及克宁之难告德威,且召其军。德威闻命,即日还军太原,留其兵城外,徒步而入,伏梓宫前恸哭几绝,晋人乃安。遂从庄宗复击梁军,破夹城,与李嗣昭欢如初。以破夹城功,拜振武节度使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
天祐七年秋,梁遣王景仁将魏、滑、汴、宋等兵七万人击赵。赵王王镕乞师于晋,晋遣德威先屯赵州。冬,梁军至柏乡,赵人告急,庄宗自将出赞皇,会德威于石桥,进距柏乡五里,营于野河北。晋兵少,而景仁所将神威、龙骧、拱宸等军,皆梁精兵,人马铠甲饰以组绣金银,其光耀日,晋军望之色动。德威勉其众日:“此汴、宋佣贩儿,徒饰其外耳,其中不足惧也!其一甲直数十千,得之适足为吾资,无徒望而爱之,当勉以往取之。”退而告于庄宗日:“梁兵甚锐,未可与争,宜少退以待之。”庄宗日:“吾提孤军出千里,其利速战。今不乘势急击之,使敌知吾之众寡,则吾无所施矣!”德威日:“不然,赵人能城守而不能野战。吾之取胜,利在骑兵,平川广野,骑兵之所长也。今吾军于河上,迫贼营门,非吾用长之地也。”庄宗不悦,退卧帐中,诸将无敢人见。德威谓监军张承业日:“王怒老兵。不速战者,非怯也。且吾兵少而临贼营门,所恃者,一水隔耳。使梁iI导舟筏渡河,吾无类矣!不如退军部邑[11],诱敌出营,扰而劳之,可以策胜也。”承业入言日:“德威老将知兵,愿无忽其言!”庄宗遽起日:“吾方思之耳。”已而德威获梁游兵,问景仁何为,日:“治舟数百,将以为浮梁。”德威引与俱见,庄宗笑日i“果如公所料。”乃退军部邑。德威晨遣三百骑叩梁营挑战,自以劲兵三千继之。景仁怒,悉其军以出,与德威转斗数十里,至于部南。两军皆阵,梁军横亘六七里,汴、宋之军居西,魏、滑之军居东。庄宗策马登高,望而喜日:“平原浅草,可前可却,真吾之胜地也!”乃使人告德威日:“吾当为公先,公可继进。”德威持马谏日:“梁军轻出而远来,与吾转战,其来必不暇赍粮糗,纵其能赍亦不暇食,不及日午,人马俱饥,因其将退而击之胜。”诸将亦皆以为然。至未申时,梁军东偏尘起,德威鼓噪而进,麾其西偏日:“魏、滑军走矣!”又麾其东偏日:“梁军走矣!”梁阵动,不可复整,乃皆走,遂大败。自鄗追至柏乡,横尸数十里,景仁以十馀骑仅而免。自梁与晋争,凡数十战,其大败未尝如此。
刘守光僭号于燕,晋遣德威将三万出飞狐以击之。德威入祁沟关,取涿州,遂围守光于幽州,破其外城,守光闭门距守。而晋军尽下燕诸州县,独幽州不下,围之逾年乃破之。以功拜卢龙军节度使。德威虽为大将,而常身与士卒驰骋矢石之间。守光骁将单廷琏,望见德威于阵,日:“此周阳五也!’’乃挺枪驰骑追之。德威佯走,度廷硅垂及,侧身少却,廷硅马方驰,不可止,纵其少过,奋挝击之,廷硅坠马,遂见擒。庄宗与刘郡相持于魏,郡夜潜军出黄泽关以袭太原,德威自幽州以千骑入土门以蹑之。鄩至乐平,遇雨不得进而还。德威与郡俱东,争趋I临清。临清有积粟,且晋军饷道也,德威先驰据之,以故庄宗卒能困郡军而败之。
庄宗勇而好战,尤锐于见敌。德威老将,常务持重以挫人之锋,故其用兵,常伺敌之隙以取胜。十五年,德威将燕兵三万人,与镇、定等军从庄宗于河上,自麻家渡进军临濮,以趋汴州。军宿胡柳陂,黎明,候骑报日:“梁军至矣!”庄宗问战于德威,德威对日:“此去汴州,信宿而近,梁军父母妻子皆在其中,而梁人家国系此一举。吾以深入之兵,当其必死之战,可以计胜,而难与力争也。且吾军先至此,粮爨具而营栅完,是谓以逸待劳之师也。王宜按军无动,而臣请以骑军扰之,使其营栅不得成,樵爨不暇给,因其劳乏而乘之,可以胜也。”庄宗日:“吾军河上,终日俟敌。今见敌不击,复何为乎?”顾李存审日:“公以辎重先,吾为公殿。”遗督军而出。德威谓其子日:“吾不知死所矣?”前遇梁军而阵,王军居中,镇、定之军居左,德威之军居右,而辎重次右之西。兵已接,庄宗率银枪军驰入梁阵引。梁军小败,犯晋辎重,辎重见梁朱旗,皆惊走人德威军,德威军乱。梁军乘之,德威父子皆战死。庄宗与诸将相持而哭日:“吾不听老将之言,而使其父子至此!”
庄宗即位,赠德威太师。明宗时,加赠太尉,配享庄宗庙。晋高祖追封德威燕王。子光辅,官至刺史。